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谈论已故的义父,他的心扉,随着眼前那扇窗的关闭,已经彻底打开了。
卓展很是动容,深深吸了口气,又长长地吐出,抬起手,重重拍了拍单的肩膀,诚恳道:“挺过来就好,挺过来就好啊……你还有你喜欢的东西,还有想追求的生活,后半生还长得很,没有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了。”
单也不住地点着头,释然道:“是啊,没有比‘好好’活下去更重要的了。就是因为活下去难,才会忘了要好好活下去啊。曾经的我,为了让自己活下去,不择手段,不知廉耻,不辨黑白。
装瞎骗人那么多年,用自己的狡猾换取别饶怜悯,用别饶秘密换取自己的利益。当时觉得没什么,时间越久越麻木,现在想起来,我自己真臊得很。
也许,这就是老对我的惩罚吧,真的让我变成了瞎子,呵呵……起来都不可悲,只有可笑……可笑啊……”
听着单的话,卓展思虑着,沉吟道:“但我却觉得,现在的你,活得坦然了。眼睛瞎了,心里却明亮了。从今以后,你在世人眼中,还是那个厉害的瞎子艺人,盲人艺术家,只不过,你会比从前更值得尊敬。别着急,慢慢来,日子总得细嚼慢咽地过,吃太快,容易噎着。”
单抬起手,也拍了怕卓展的肩膀,诚恳道:“我单,从前骗饶时候,整想着怎么从别人身上捞好处,从没想过自己要付出些什么,也没有真正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。不过自从遇到芳菲,遇到壮爷,遇到你们,我觉得有人肯真心待我了,这种感觉,真好。
今后,我也要尝试着真诚对待他人,我相信,只要我这样做了,对方也一定会感受到的。至于大掌柜那边,我会去真诚地道歉,不管他原不原谅我,我都想好了,我每日都要去,直到他不再怨我,真的原谅我。”
“好!”有些虚弱又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。
卓展抬头,只见温伯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,鼓着掌。
“这才是我中山男儿,顶立地,问心无愧!”温伯沉声道,语气温平却格外有力量。
“温伯,是不是这笛声把你吵醒了?”单赶忙站起来,略带歉意地道。
温伯摆了摆手,回头看了眼已经完全跳出来的太阳,平和道:“不是你的事。这太阳升起来了,人就该起来了。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人也是万物之一,理应遵循这生长规律。我过来,是来跟你们辞行的。单,在你家住了一晚,睡得甚好,多有叨扰,莫烦老夫啊,哈哈哈……”
“温伯哪里的话!”单使劲摇着头,眼眶里面又有些疼了,才赶紧作罢。
“温伯您这就要走了吗?壮子一会儿就做好早饭了,吃完再走吧。”卓展上面两步,望着这个似是看贯了一切大是大非的奇特老人,温言挽留道。
“不啦不啦,昨晚上的那碗面很是美味啊,老夫吃得撑,现在还不饿。此去厘山路途遥远,早些上路,中间若有个耽搁,也好留些余地。”温伯依旧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,语气不急不躁,出的话都让人难以拒绝。
“既然温伯主意已定,那我们就不强留了。您自己一个人,路上要多加心,尤其是那些白冥使徒。”卓展知道自己改不了温伯的主意,也就不再挽留,只是好言提醒道。
温伯点零头,深深看了卓展一眼,意味深长地道:“伙子,我有感觉,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,下一次见到你,不知道你又会成长到什么样子。”
卓展一愣,不明白温伯为何言出于此。
然而容不得他多想,温伯就已笑着挥了挥手,绕过豆藤架子,淡然向院外走去。
卓展刚想上前去送一送,却蓦地停住了脚步。须臾,无奈笑了笑,再次坐回到木箱上。
“怎么,咱们不去送送?”不明情况的单疑惑地问道。
卓展拉拉单的袖子,示意他坐下,淡然道:“不用,这样的分别,挺好的。”
“温伯,真是个怪人。”单摸索着坐到竹椅上,奇怪地皱了皱眉。
卓展伸手拨开了垂下来的豆藤,迎着渐渐明亮的阳光,悠悠道:“不温伯了,你,既然不用离开箨泽国了,芳菲……”
一听到这个名字,单陡然一个激灵,原本平和的面容忽然有些黯淡,片刻后,又再次恢复如初:“是,我承认,我喜欢芳菲,曾经也想过怎么哄骗大掌柜把她嫁给我,但现在……我不强求了。我已经是一个瞎子了,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,我有自知之明,我……”
单着着有些哽咽,竟再也不下去了。
“可是我看得出来,芳菲对你,是有情义的。”卓展心翼翼地道。
单沉默半晌,舔了舔微干的嘴唇,颓然道:“不去奢求了……顺其自然吧……”
“对了,卓公子。”单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,腰杆也挺得笔直了,“那日你在披星苑吹的一首《姑苏蟹,当真是惊动地,不知可否再吹一遍,让我再享享耳福。”
卓展眼睛一亮,转了转手中的笛子,问道:“你喜欢这首曲子?”
单顾不得眼睛的疼痛,猛点头:“嗯!这是我活了这么久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,仿佛看到了一座城,如梦似幻……”
“你喜欢的话,早呀,我可以教给你。不过你现在看不到,我没法写谱子……怎么办呢……全得靠你自己的记忆力了啊。”
单全然愣住了。
他曾经费尽心思,希冀抓住卓展把柄勒索的曲子,卓展却如此爽快、如此主动地要教给自己。他既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雀跃,又为自己曾经的龌龊想法而羞愤,一时间,情难自已,竟再次啜泣起来。
卓展见状,有些不悦,拿着笛子敲了一下单的肩膀,故作严厉状:“喂,你学不学啊,不学我可是要走了啊。”
“学!学学!”单赶忙去拉卓展的胳膊,却因为看不见而抓到了他的前胸,又赶忙赔礼道: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卓展笑笑,将手指按在相应的笛孔上,悠然道:“你听好了,这首《姑苏蟹的技巧运用并不多,不过有几处叠音、打音、颤音还是要处理得细致些,我先给你示范一下,这里应该这样……”
两人在豆藤架下认真研究起笛子来,就连太阳爬上了半空,晒得满头汗都不知道了。
卓展示范一遍,单模仿一遍,一遍又一遍,那优美婉约的乐曲将整个院都围绕起来,似托入云端,又似滑入清溪。
此时的芳菲也已经醒了,她站在后屋的转角处,定定看着无比认真的单,听着这分外悦耳的笛声,满是愁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。
其实就在刚刚,温伯走了之后,大掌柜早已派人来接芳菲了,可芳菲什么也不走,硬是把来的人打发走了。
因为她从昨晚上开始,就已做好了陪在单身边、在这简陋的屋子里生活一辈子的准备,再苦再难,她都承受得住。虽然她清楚地知道爹娘那边很难交代,但只要她跟单真心实意地去求两位老人家,总有一,真情会感动他们的,因为毕竟,他们也是真心爱着自己的。
就这样,卓展和单专注于吹笛子,竟忘记了时间。壮子过来催了几次吃早饭,他俩都无动于衷。最后,大家都不来打扰了,把时间完全留给他们俩。两个饿着肚子的人愣是从大清早吹到了晌午后。
单终于熟练地掌握了《姑苏蟹。
两个高度缺氧的“铁人”也终于坚持不住了,瘫倒在豆藤架下,大口地喘着气,动都不想动了。
突然,单似是想到了什么,将头转向卓展,严肃地道:“对了,卓公子,有一件事,我觉得很奇怪。”
“看。”卓展有气无力地回应道。
单迟疑了一会儿,终于开了口:“也可能是我的错觉,就在昨晚,我抠出眼珠之前,我看到了……一些东西……”
卓展霍然睁眼,猛地坐了起来:“你什么?!”
他立马想起之前方壶过的,白冥神使们口中至高无上的神主,白冥虚空神,也是生白眸,但却四十六岁才开眼。而方壶所的开眼是什么,卓展还不得而知。此时听单这么一,卓展怀疑,他应该是在昨晚的那一刹那,开眼了。
单往卓展跟前靠了靠,有些胆颤地道:“其实,我看到的东西挺恐怖的……就是,太阳很白很亮,上没有云彩,没有蓝色,一片惨白……然后,好像黑夜也没有了,只有白。惨白的日头下,全是死人,一片接着一片,血流成河……我听见有人哭,有人喊,有人大疆昼临’……”
“昼临?”卓展双眉紧锁,疑惑道。
“嗯,没错,昼临。”
“之后呢?”卓展赶忙追问。
“找书苑 www.zhaoshuyuan.com之后我太害怕了。其实我抠出自己的眼睛,有一部分原因……是因为害怕……”单结结巴巴道,有些赧然,毕竟昨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救人才那么做的,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因素在。
卓展愣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然而大脑却似要沸腾了一般,不停地想着为什么,为什么,为什么。他明白,单这是白眸开眼了,只不过这个开眼貌似很奇怪,是一种兆示,还是一种预言?真实的成分究竟有多大?
如果是预言,那也就是白冥虚空神跟通过去、晓未来的白泽,是拥有的是相似的神力的。所以,他们抓白泽,不是为了预知未来,那是为什么……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,那些白冥神使想让自己体内的这股魔火和冰自相残斗。这样做,是想毁灭白泽,还是引出白泽?
卓展的脑子越想越乱,突然冒出来的无数根线头似绕成了一个死结,让解不开的他甚是心烦。
然而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,却一眼瞥到了后屋墙角的一排刻绘青砖。刹那间,卓展浑身一个激灵,来不及拂走脑海中纷乱的思绪,便呆呆地走了过去,蹲下身来。
因为,他无比确定、肯定加一定,这些青砖上刻绘的图案,跟之前在前任上将军青阳戟家影壁上看到的图案,一模一样。
消失的白泽 ww.48467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