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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驱炼金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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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零九

  沙漠武士面色凝重。

  铜像一片血色,眼睛里流淌出血液般的眼泪。“伟大的沙漠之母在为我们的哭泣。”狂风吹掉了门罗主教头顶金灿灿的冠冕,他在摇摇晃晃里依旧振臂高呼。“她在看着我们!祈祷吧,让她听见我们的心声,她必将带来回应,施展神迹。”

  女人的神像上血流成河,仿佛分娩的妇女。一张青铜的脸上某些东西开始剥落,李察只觉得那座少女变成了老妇人——正如罗茜说的,满身骷髅,生满蛆虫的老巫婆。

  魔力肆虐中,晴朗乌云的天际忽然一朵乌云飘了过来。遮住了同样染成通红的正午烈阳,光线立即黯淡下去,霎时间竟然仿佛黑夜,伸手不见五指。“看呀!”主教在祭台上高喊,“神迹!这就是伟大的沙漠之母的神迹!庞贝德卡尔下雨了!”

  “不,这不可能。”沙漠武士使劲摇了摇头,“就连诸神都未做到这一点。”他难以置信地说,双目无神,脸上茫然,坚固的信仰开始出现裂痕。

 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去做。“这是法术,是魔法,不是什么神迹。”李察告诉他。他听见了魔力的呼啸,带着邪意,就躲藏在乌云后面。不安的感觉笼罩了他。他摸了摸腰间的剑柄,手指活动间魔力运转如常——他能信任的就只有它们了。

  乌云变成了显而易见的漩涡,雷鸣在沙海上空炸响。然后串串水珠纷纷洒落。广场上欢呼雀跃。然而这不是神的恩赐,而是恶魔的诱饵。

  一滴雨水溅落在李察的面上。“这不是雨水。”他的面色大变,“别被雨淋湿了,躲起来。”他拉扯着沙漠武士离开房顶,强行撞开空空如也的房间。

  沙漠武士甩开他的手,“怎么回事?”他恼怒地问。

  “你自己看。”

  从三层楼的高度看去依然能大致见到广场的景象。

  每一个人都仰面朝天,在一生难见的雨水里伸出舌头舔舐每一滴落在脸上,掌心,手臂上的水珠。他们哈哈大笑,仿佛是派对的狂欢。然而随着雨势渐大,所有的人都像是发了疯。他们打了起来,彼此争斗,互相撕咬。孩子和父母打了起来,青年人和老人一起摔到地上,男人仿佛野兽啃咬女人的脖子。尖叫与低吼,哭泣与咒骂混作一团。

  沙漠武士满脸惊慌。“他们……他们……这是……”

  鲜血汇聚到地面,汇成河流。

  “这是邪恶的巫术。”李察说,“某种蛊惑,某种仪式。”

  “可是究竟是什么?”

  “我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”

  “我们得阻止它!”沙漠武士说,“否则城里的百姓……”

  李察看着站在高台上躲在伞下的主教,“我现在只想懦弱地离开,还呆在这里逞英雄就是寻死。”他冷笑着说,毫不掩饰自己的自私。反正你们都认清了这样的我。“让你的诸神见鬼去吧。我不是他的信徒。”

  争吵毫无益处。血雨腥风之中,一切愈显癫狂。

  市民们野兽般的低声嘶吼变作嘶哑的咆哮。前一刻人群拥挤的广场此时仅有所剩不多的怪物站立。他们呲牙咧嘴,脸上满是他人的鲜血。无数抽动的人体就倒在他们的身边,脚下,微弱地呼吸,拼死地挣扎,然而换来的却是另一轮如饿狼般的撕咬。

  乌云压顶,雨势更急,杀戮还在继续。

  仅余的恶魔般的市民既有男有女,也有老有少,他们俱已弓起了背,彼此嘶喊,挑衅,嘲弄。他们的声音里包含着最纯粹的邪恶。一声炸响的雷霆仿佛是吹响了的进攻号角。他们朝着各自选定的目标奔了过去,仿佛战车撞在了一起,化身为没有了理智怪物。用手抓,用脚踢,更是用牙齿彼此啃咬。咬掉对方的耳朵,鼻子,从脸上啃下一块血淋淋连着皮的肉块。

  广场仿佛变作了最为血腥和野蛮的竞技场。一个老者被扑倒在地,一个女人压在他身上,李察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相识,但此时他们在“互表情意”。女人张开嘴巴,对着老者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;一个男人放倒了一个孩童,吞下了他的眼睛……他们全都疯了。李察心悸地想。那座女人的铜像流淌出血色眼泪,然而他不认为那连猫哭耗子的假慈悲也算不上。瞧瞧她,他们的女神注视着信徒的搏杀,她的嘴角弯了起来,眼睛里浮现歹毒的快意。

  然而,即使是狂风骤雨、鬼哭狼嚎也无法掩盖高亢嘹亮的诵唱声。抬眼望去,在那些神情呆滞的金弯刀身后,牧师们在高台上围成了一个圈,大声念诵既像是祷文,又仿佛魔咒的含混词句。一个金弯刀呆滞地听命上前,跪在圈内,主教走上前,他的手里握着一根黑漆漆的短矛,他念了一句什么,然后双手高举起短矛,冲着那个金弯刀的头顶狠狠扎了下去。

  李察打了个哆嗦。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,他意识到。邪恶的仪式渐至,谁也不知道到最后会引发什么稀奇古怪的脏东西。但无论是什么,也绝对不是他们能阻拦,破坏得了的。现在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。

  “你要离开?”沙漠武士眯起了眼睛。

  “不离开,难道等死吗?”透过小而窄的窗户,李察看见广场上方的魔力形如实质,宛如牢笼。而在地上,牧师围绕的圈子里,好几具金弯刀的尸体栽倒在地上,主教的身上全是黑色的血液。他手中的短矛再度朝着一个金弯刀刺去。金弯刀应声倒地,而一缕黑色的异火从圈子里陡然冒了起来,将他们的尸体焚烧殆尽,火势渐猛,而金弯刀仿佛待宰的羔羊仍旧排着长列一一赴死。“我可不想像他们一样死去。”

  沙漠武士冷冷地说,“懦夫。”

  “也好过弱智。”李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。

  “你说什么?”沙漠武士抓起了斧柄,“白魔鬼,你胆敢再说一句?”

  “选择失败也不啻于勇敢。”李察告诉他,“我们得离开这里,回到地下,并且堵住出口……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了怪物……”

  “善变的白魔鬼,胆小的白魔鬼。”沙漠武士冷笑着讥讽。

  他有些不对劲。但嘴巴总比脑袋快。“难道你想冲出去用诸神的教义感化外面的怪物吗?可我觉得,先变成怪物的会是你。”李察反斥道,“首先死掉的也是你,你根本对那些愚昧的羊羔下不了手。”就像陆月舞一样。“如果你死了,诸神的神谕你如何完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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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你没资格谈论诸神!”沙漠武士暴怒地大吼。

  “如果连曾经杀死过神明的炼金术士都不能谈论?”李察冷笑道,“谁有资格?”

  他的话激起了对方心中的狂躁。“亵渎者。”沙漠武士眼里闪现仇恨。他举起了斧子,毫无预兆地朝李察当头劈了过去。雪亮的弧光贴着他的额头擦过,一阵锥心的疼痛立即席卷了他。李察匆忙地避开,斧头砍碎他的残影,将房间里的一把木椅劈得粉碎。

  他伸手抹了一把,满手鲜血。“你疯了吗?”李察大声吼道。

  “疯的是你。”斧头挥舞间,凌厉的旋风席卷了房间的角落,所有的木制品和陶器全都化作碎片四处飞散,桌布变成了破絮,仿佛被剪断了翅膀的蛾子。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,沙漠武士的阵阵怒吼在李察的耳边边震响。“诸神选择了我们。逃避便是背叛,你休想走出这里,除非我死!”

  “选择的是你,不是我。他妈的那些混账早就死了!”李察艰难地弯腰躲过横扫来的斧头,冲他叫喊,“用你的蠢脑子好好想想,所谓的神谕究竟是什么?”

  李察跳下楼梯,沙漠武士紧追不舍,一路砍断扶手,劈碎李察扔向他的花瓶。他一跃而下,朝李察扑去。“对神不敬之人统统该死!”他毫无理智地大吼着。

  沙漠武士的杀意勃然而发,李察不再怀疑。他用剑挡开了一击劈斩,然后踢起一把椅子,以此阻碍对方的攻势。他发现沙漠武士的脸上呈现出某种异样的潮红,黑色的皮肤下面仿佛蠕动着赤红色的蛆虫,使得他的面目扭曲,双眼尽赤。

  他被蛊惑了。李察难掩惊惧地意识到。

  “布兰迪克!”李察大声喊,“醒醒,醒醒。”

  然而这注定毫无成效,反而换来如同疾风骤雨般更凌厉的攻势。他在斧头卷起风暴里堪堪抵挡,不住后退,他的手臂发麻,肿胀,无力,符文长剑仿佛重若千斤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。也许下一击,也许再下一击,长剑就会脱手而出,他再也无力阻挡对方。但是,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驱散对方受到的蛊惑,驱散对方面皮底下的蛆虫。

  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,手臂在痛苦的呻吟,发出义正言辞的抗议。“布兰迪克,你坚持的信仰呢?”他跳上餐桌,一路踢倒盘子和水杯。一把斧头做出了回应,它将餐桌劈成两截,李察跳到地上,抓起一张椅子扔了过去。“冥想,想想你的诸神!”他在漫天飞散的碎木片里大喊着。

  “诸神?”沙漠武士的迟疑不过片刻。盯着李察的眼里的仇恨便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般更加躁动,并且随着广场上的仪式愈加狂暴。“白魔鬼!懦夫!亵渎者!”他一边咒骂一边斧头,“你应该去死,用你的灵魂向诸神赎罪。”

  “赎罪?用杀戮,鲜血,刀剑和火焰?”李察挡开了又一击,长剑与斧头相击,发出溃败的颤音。“看看外面,他们才是你应该击杀的对象,他妈的不是我!去呀,去和那些家伙说。那些家伙践踏了你的神庙,推倒了你的诸神,占据了你们的殿堂,将你们赶尽杀绝,可是他妈的干这些的不是我。你应该去杀了他们,而不是你的朋友!”

  然而事实远比谎言更伤人。

  沙漠武士的眼中这次连丝毫迟疑也不曾有。“谎言。”他阴冷地吐出这样的字眼,短促的音节里包含令李察难以置信的仇恨与杀意。如此凝实,仿佛出鞘的利刃,透着彻骨的寒意。

  蛊惑深入脑髓,他没救了,李察绝望地想,所有的事实都因为他的偏见而扭曲,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虚假的,自以为是的现实。他对其深信不疑,并且竭力维护,就像广场上彼此杀戮啃噬的市民。他们都发了疯,六亲不认,比野兽更加不堪,至少虎毒不食子。

  血水随着倾盆暴雨汇聚的河流渗入房间,刺眼且令人窒息。要么杀了他,要么被他杀。赶快下决定,李察告诉自己。头,手,还是脚?

  “向诸神忏悔吧!”沙漠武士高举斧头,狠狠劈下。

  李察感觉他的所有愤怒都凝于这一击之中,他发现自己难以躲过,但法术喷薄而出,击飞了沙漠武士的武器。

  “魔法。”沙漠武士短暂地愣住了。

  李察飞快地意识到对方的理智可能有所恢复,他当机立断地扑向了沙漠武士,用肩膀将他顶倒在地,卸除了他的武装,骑在了他的身上,紧紧钳制住了对方。

  “布兰迪克!”他拍打对方的脸。

  “混账,白魔鬼,放开我!”他用力地挣扎,仿佛笼中的雄狮。

  “布兰迪克!”控制住对方简直是比挥舞武器更艰苦的战斗。沙漠武士就像一头黑熊。不出半分,李察就感到了难以为继。找书苑 www.zhaoshuyuan.com“醒醒,醒醒!”他更加用力地扇对方的耳光。

  可是这无济于事。最终他想到了自己为何不受蛊惑所扰。

  受伤的左手肿胀的可怕,血水混合脓液浸透了棉布。但是药剂抑制了大半疼痛,此时他的左手麻木得仿佛不存在,但他庆幸至少它还听自己的话。他用右手摁住沙漠武士的脖子,左手摸索着掏出药剂。手指虚握,不住颤抖,他祈祷自己不会打翻所剩无几的药剂。然后他用牙齿拔掉了瓶塞,艰难地颤抖着把药剂抵在沙漠武士的唇边。

  “喝下去!”他大声命令着对方。窒息使得沙漠武士咳嗽不已,但总算张开了嘴……

  片刻的挣扎之后,李察看见沙漠武士脸上的红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。他送了口气,翻身坐在了一旁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
  一阵剧烈的窒息后的咳嗽加入了广场上高声吟唱声的行列。沙漠武士摸着脖子坐了起来。“我……我这是怎么了?”他的脸上有片刻的迷茫和失神,然后他看见了李察。“抱歉,”他说,“我不知道……为什么……怎么会变成那样……”

  “我说过,是因为魔法。”

  沙漠武士沉默了一阵,仿佛是在聆听。“是因为邪神。”

  “好吧,好吧,随你怎么认为,我们该离开了。”李察站了起来,伸手拉起了他,“趁我们还有力气,趁对方没有发现的时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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