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盈仍搭着箭,摆出敌对的架势,但心里明白,连射三箭,她已经吃力,再射,难免让对方看出破绽。
便佯装高抬贵手,面无表情道:“滚。”
那人慢悠悠地起身,拔出身旁落下的三支箭,一打量眼前的小姑娘,态度十万分的玩世不恭,“方才我不是已经滚过了?妹妹年纪轻轻,又是这样的花容月貌,可不能养成爱看人在地上打滚的恶癖。”
说着语重心长的话,调子却不紧不慢,如戏如谑。
相盈这才看清来人的形貌,松家公子松原,松涛将军之子。
貌似是个花花公子。
还是很有名气的那种,连她都略有耳闻。
弱冠之后,他跟着松涛上战场,倒也立了一些军功,寻常入宫参拜的时候,一向眼观鼻鼻观心,后来松涛战死,他还算能够独当一面,是个得用的干将,相盈也就当传言有误。
原来私底下是这个模样。
调戏她?
相盈心道:当年输了仗的时候,跪在她面前要死要活的,现在倒是胆肥。
见小姑娘一声儿不言语,松原倒觉得新奇,这林外驻扎着相家的行伍,这姑娘又是典型的世家贵女长相,精致秀雅得过分,如一只玉面娃娃,虽然散发未梳,光看衣着,便知必是一位大小姐。
却能张弓射箭。
他暗暗思忖,这不是日常姑娘们用来玩乐的女弓,倒是实打实的盘弓,寻常女子,能拉开几分已经很不错,她竟能射,虽然力道到底不足,也实在算是难得一见的了。
这样心念一转,便有些兴味盎然,问:“这样晚还射箭?不怕林中鬼魅来扯你的裙角么?”
相盈一挑眉。
什么乱七八糟的。
“怕什么,就算真有鬼魅,也是公子的仇敌,与我无关。”
松原刚要把拔出的箭随手递给她,闻言一顿,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,在暗夜之中,倒显出几分诡谲,“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。”
谈不上聪明,相盈想,只是习惯了察言观色。松原行动迟缓,拔箭时右手几乎不动,身上又有淡淡的血腥味,想必臂上负了伤。
他是松涛之子,身边不可能没有一二轻骑,此时却只身现于荒林,连匹马都没有,看来是行路途中受到追杀。
“可是小姑娘知不知道,鬼魅无眼,见人便杀,你若珍惜你这条小命,还是早些回去的好。”
相盈仔细看了他一会儿,接过他手中的羽箭,说:“我要练箭。”
松原摇摇头,这姑娘长在深闺,想必还还不知道其间凶险,那可是群冷血无情的机器,无心无意,只会杀人。
若他在此,那杀手追上来,他臂上有伤,又三日未曾合眼,恐未必有全胜的把握;可要是离开……又怕这姑娘被杀手撞上,香消玉殒于今宵。
他暗自叹息一声,好言好语地劝,连哄带骗,将她当个不懂事的小妹妹。
相盈哪里耐烦这个,一回身把箭从他耳边射出,“闭嘴。”
她说这话的神气,端地像个凶巴巴的老太婆。
若是别人,早被吓住,或者气闷她的不识好歹,但松原其人,早听惯了松涛熊骂与断喝,又在军丛间学了一身嬉笑怒骂的功夫,看着这年纪左不过十五的姑娘如此老成持重,不由得扑哧一笑,说:“丫头,你又不是我娘,何必——”
见她鬓边碎发被风吹得扬起,风流公子惯于拿剑的手有些痒痒,但他虽然生在武家,却也知世家那些男女大防的规矩,不肯教这个眼睛乌亮且凌厉的小姑娘把他认作登徒子,便捏了捏手指,一面斜眼觑她,“何必摆出教训小儿的态度?”
相盈愣了愣。
她的确是教训人教训惯了,一时半会儿,声口也改不掉。前生她与这厮只有君臣的缘分,单单一回,他打了胜仗,喝醉了酒,高歌着闯入她的平陵殿。
她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着侍女一盆凉水给他浇了个透心凉,原指望他能醒了酒,好好反省,却不料他沉默半晌,说了一句,“您骂人的时候还真像我娘。”
宫人听了都吓了一跳,这种话也是能对无极太后说的?不要命了!
相盈却不恼,只道:“松将军似比哀家年长些。”
他一笑,“是年长些。”
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,当时西羌又生变乱,几员大将都困在北边的浮梁之役,一时不得动弹,被她囚禁在家中自省了半个月的松原重新披挂上阵,临行前连安都没给她请一个。
她原本说这人立了几次战功就狂过了头,回来之后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。
谁知他没能回来。
据报是死在西羌的敌营中,以一敌众。
亡得颇悲壮。
相盈给他追封了个什么号,厚葬了。从此松家便如失了羽翼的鸿鹄,剩下的几个小子扑腾不起什么水花,有心无力,渐渐式微,到她死的时候,找书苑 www.zhaoshuyuan.com仿佛已经迁回老家滁岩去了。
此时此刻,他漫不经心地说出异曲同工的话来,倒教她心头一软。
她对臣下一向严苛,其实松原已经做得很好,她却老觉得他不如松涛,现在想想,倒是个先入为主的成见。
到底是个为国捐躯的好男儿。
虽然心思暗转,却也没歇了射箭的功夫,只道:“公子别乱攀亲戚,我可没你这样的便宜儿子。”
松原闻言大笑不止,真是有趣,世家女子里,也有这样胆大妄言的姑娘?若不是在这等时候,他倒该问问她的芳名。
十四岁的相家三小姐的确不会这样胆大妄言,但寿比南山的无极太后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?
光是骂臣子时,说出的那些又毒又辣的反话,就足够单独编一册了,上一世,早死的松原没能领会到无极太后日趋炉火纯青的怼人功夫,这辈子倒让他好巧不巧的赶上趟儿了。
此时相盈只在心中思量,要不然,帮他一把。
虽然她知道,即使少了她,松原多半也会相安无事,毕竟她前生头一次见到他,是在八年后。
他不会死在逐鹿原。
但是若此时卖他一个人情,倒是件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。
第一百发箭射出,她拾起羽箭,望向他:“是杀还是躲?”
松原眼睛微睁,有些疑惑,什么?
却见她哗啦一下,将一把羽箭投入箭筒,背弓而立——那盘弓足有她半人高——容色殊丽的姑娘裙裾微扬,锦缎似的发一半垂在胸前。
“快些决定,人就要来了。”